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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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木行入狱一事说来其实风头都已经过去,即使再有人揪出端木行之女端木蓉来说事,风头也不如当时的大了,更何况,这事对于皇帝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一桩闲事,本就是左相一派的人私下里论处的,若是再往大了说,捅到皇上那去,皇上若是起了兴致要通查一番,那于有些人说来可能就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了。

    当然,如果只是收养端木蓉暂住神侯府一事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一方面,神侯府近年来门庭冷落的很,反而不如近日来多受瞩目的将军府目标要来的醒目,而至于另一方面……

    林将军沉吟片刻,道,“端木蓉曾与我有旧,此番怕要多加劳烦诸葛先生操心了。在下……若是日后诸葛先生用得着某的地方,不违人伦大义之事,在下定然义不容辞。”

    神侯府的护卫暂且不说,诸葛正我本就是一武林中少有的好手,早年间文韬武略皆有所通略,更是使得一手惊艳十分的好枪法,至于如今,诸葛正我虽是个极为恬淡的性子,但武艺一道上,观其绵长的气息和状似顽童一般轻松红润的脸色便只其人定然是个深谙此道的人物,甚至于在江湖中也颇有几分的薄名。江湖中犯事的宵小多是宁愿被六扇门擒去也不敢撞上诸葛正我的神侯府,在神捕司走上一遭,六扇门在寻常犯人的面前自然是有几分威望的,但在江湖人的眼中,还是这已经没落多年的神捕司更得他们的关注。

    神侯府是林子清所能想到的端木蓉最安全的安置之所,更何况在朝中,诸葛正我本就是与他未曾蒙面之人,若是此行他行踪败露,也不容易联系到神侯府的身上。

    林将军既然提起此事,诸葛正我才隐约的记起眼前这个才德兼备的年轻后辈的祖籍正在端木行辖内的青木县,如此想来,如他一般容貌品性尽数一流的,早日寒门士子与向来爱才的端木行端木老先生扯上些关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林将军有求于他,诸葛正我倒不觉得他是个喜好往自己身上揽下麻烦的不智之人,反之,如此受人滴水之恩,他日必当涌泉相报的心性,却正是诸葛正我欣赏一人的品性所在。

    此番回京,于他而言,本就是违抗圣命,兵行险招,若是再出面插足端木蓉之事,便是再隆眷的圣恩怕也保不住一个林子清。林子清止住了身后兆空的欲言又止,喟叹几分之后,又道,“端木蓉于我有恩,若无当日的端木蓉,便没有今日的林子清,望诸葛神侯能护端木蓉一人周全。”

    诸葛正我心下虽好奇竟不是端木行而是端木蓉与林子清有旧,面上却是不动神色的问道,“端木蓉如今何在?”

    林子清道,“在天然居。”

    诸葛正我听罢,瞧着林子清面上半分波澜不起的平静的神色,眸色如渊,见着这年轻的后辈小小年纪便是一副言笑不苟的正经模样,心下虽是颇为欣赏,但未免也多有些太过无趣了。诸葛正我瞧着别有深意的瞧上林子清一眼,便端着面前的一杯茗茶仔细品味了起来,笑道“既是林将军所托,我小老儿定然会代林将军你好生照顾着端木姑娘才是。”

    林子清道,“那便多有麻烦诸葛先生了。”

    说完,林子清将自己头上揭下的一顶斗笠伸手扣上了自己的头顶,斗笠向着面前压得很低,还有半撩起的一层黑纱,能看清眼前的路,旁人看着斗笠下的人脸却是朦朦胧胧的,十分不真切的很,林将军单手扣着自己头顶上的斗笠,随后,起身便表示出了告辞之意。

    辞别诸葛神侯,临走之前,林将军却是又想起一事,顿下自己片刻的脚步后,向着身后别过几分的脸来,言道,“尚有一事,望诸葛先生能代为转告先生爱徒。”顿上片刻,方才终于缓声言道,“刑场冒死相救之恩,林某对其感激不尽,暂无以为报……他日若有用于林某之地,林某定当赴尽全力也在所不惜。”

    ……

    近日来,长安的街市难得几回不同寻常的热闹,平素之时不是街边小贩吵吵嚷嚷的叫卖声,街边沿路卖艺的戏班子也是少见,长安城里倒是有几个成形的戏班子,但来来回回唱的也不过几出耳熟能详的大戏,长安城里的权贵听上一两回之后大多也都乏了,南戏在长安并不算什么受欢迎的班底。然而,万事不过贪个新鲜,长安城里的老戏班说要出新戏,一听有新戏要唱,兴致也便就来了,城里城外的百姓奔波生计之余也没什么可以挂在口上的谈资,一听有新戏,话里话外谈论的便都绕不开这口了。要唱新戏了?是原来的老班底唱的还是新戏班子?唱的才子佳人之间的风流韵事或是其他话本小说中的多少轶事?

    看戏的本钱并不贵,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十个铜板一人已经足够,但若要在场中寻到一个前台闲坐的位子,那就该是些达官贵人的事了。当朝太后宗弟之子李昶喜欢听唱大戏的,在整个京城都不算什么稀奇的见闻,已经唱腻了的几出大戏李昶也几乎回回要去听上一回,这阵子出了新戏,这热闹他又怎能不去凑上一番,新戏还没有开场,李公子却几乎天天都要往戏班子里扎上一回,兴致倒是十分的高。

    回回去瞧,倒也真让他瞧出了些苗头来,这打着旧戏班的名号出戏的班底几乎是一个新戏班子了,除了周围吹拉弹唱的几个乐人还算眼熟,台上那几个连花旦都已经换个彻底,瞧着实在眼生的很,有人问起,便说是外地来的戏班子,借着旧戏班的地儿唱一出戏,唱完,赚完钱票子也就走人了。

    李昶不疑有他,笑道,“若是你们这新戏班子唱得好,我做主便让你们在这继续唱下去了。”

    那新来的班子的头头忙低头哈腰的对着李公子说道,“承蒙公子看顾。”那班头生得膀大腰圆,瞧着是一个极为壮实的汉子,此番唯唯诺诺的低下头来作着低伏的姿态,单看着也觉得几分的好笑,只是那戏班头子的头却低得很低,听声音似乎是一副谄媚小人的模样,面上的表情融在垂下的一片阴影里反而到看不怎么真切。

    李昶虽是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为人做事也算是有脑子,在长安的名声虽说不怎么好听,也没到人人喊打,臭名昭著的地步,旁人只知他贪,但不知他贪到了何处,扯不到自己的身上,也就少了几分的在意。

    李昶又随处瞧了瞧,忽而笑道,“你这戏班子竟有男戏子,也真是少见。”

    三教九流,戏子在士人的眼中可算是下九流的行当了,戏子多为女子,即使有男子的戏份,也多为女子所扮,而真正的男戏子若是说出去多少也要受得旁人的几分轻视,比之女戏子的地位怕还要有所不如。

    那戏班头子瞧着带上几分苦笑的说道,“都是些手脚不利索无力谋生的莽汉,早些年遭事,如今没了谋生的能力,便在我这戏班子混个戏子。”

    李昶再仔细去瞧,果真见到几个走路颇为不利索的男子,往往刚迈出一只脚的时候,便拖着另一只脚小心的挪了过来,瞧着也有几分的凄凉,李昶心里的疑窦顿消,最后,说道,“届时好生卖力的给我演好这出新戏,叫什么……”李昶仔细去想那出戏的名字,一时之间却又有些记不起来。

    那戏班头子便忙满脸堆笑的接口道,“《满江红》。”

    李昶道,“对!就是这么个古怪的名字,满江红,届时把这出戏演好了,爷我重重有赏。”

    那戏班头子脸上的笑意更盛,忙不迭地的说道,“那是自然的,自然的。”

    待到李昶拎着一笼的八哥吊儿郎当的走远了,片刻后,那戏班头子身旁的一女戏子这才掩嘴胡卢而笑,说道,“倒是想不到赵大哥怎生唱起大戏来也是半分不带含糊的。”

    那戏班头子故意瞪起眼来,道,“去去,跟你赵大哥我也开起这样的玩笑了来,女孩子家家,说起话来怎就这般口无遮拦?”说罢,又瞧着门口李昶已经远成了一个小黑点的背影,啐了口唾沫,说道,“待到唱大戏的时候,我便要这龟孙子真正好看。”

    那女子面上也是一凝,说道,“将军让我们好生唱罢这出好戏。”

    那戏班头子道,“唱上几回?”

    那女子笑道,“能唱上几回便唱他个几回,死不了。”那女人瞧着倒是面容姣好,瞧着眉间的鹳骨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妙龄女子,然而言谈之间,却是极尽一股子江湖气,只听着这女人说话,想来年纪不大,却早应是个混迹江湖,八面玲珑的女子,说来这话的时候神色之间却自有几分不输男儿的决绝。

    戏班头子叹道,“于我这一大把年纪的,即使老死狱中我也不会存着半分残念,倒是如素茵你这般年纪的,若是……”

    素茵再笑道,“赵大哥信不过我们这班的人,莫非连将军的话也信不了吗?”

    戏班头子道,“也是,到底这场面有些大了去,我却有些畏手畏脚了。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子的命说来本就是战场上捡回来的,丢了也就丢了,难得干一回的大事,即使来年的头颅被提挂在那城墙之上,你大哥我这一生,也算是值了。”说罢此话,却又终于叹道,只是……“凡事往最坏的打算总是不错的。”

    说是这么说来,脸上的神色却是显出几分少见的旷达之意来。

    那戏班头子对着身后的众人忽而高声扬言道,“兄弟们,演好这一出大戏,月底将军和兆偏将可就要回去了,这一场大戏,可就全当为他们践行,谁敢砸了这出戏,我赵琼可是真会跟他拼命的!”

    赵琼语音未落,其下一时便都已做一片杂呼之声。

    ……

    庆历九年的初春,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长安城里新来的戏班子在城里出上了一出好戏,一出精彩绝伦令人拍案叫绝,嬉笑怒骂的大戏。

    戏班子开演之初,同往常一般,先上了一出才子佳人话团圆的小剧,只见台上的女子体态曼妙轻盈,面目姣好,又有身若扶柳,眼若流波的妙态,虽是说来有些老掉牙的大戏,且只凭着这女子的一颦一笑也足以勾上这场下多数人的心神了。

    才子佳人的好戏最后的落幕,莫过于才子入试高中与闺中佳人喜结连理,如此最令人欢喜不过的结局,说不出什么特别的新意。待到这一出聊作消遣的大戏真正散去,素色的帷幕一拉开,真正的好戏这才终于开锣。

    只见那帷幕倏忽一拉开,入目便是一片疮痍的战场,满目的残兵,锦旗猎猎下的狼烟正起,金戈铁马,血色苍茫,正是一国战乱之始。告之曰:北宋宣和七年,金灭辽,大举南侵攻宋。宋徽宗禅位于长子赵桓,即钦宗,次年改元靖康。靖康二年,金军攻破东京,烧杀抢掠家舍,俘虏当朝帝君宋徽宗、宋钦宗父子,大量赵氏皇族、后宫妃嫔与贵卿、朝臣等共三千余人北上金国,东京城中公私积蓄为之一空,史称靖康之变。

    不论是南宋还是北宋在当朝历史之中没有半分的记载,可以说,在当朝人的印象之中并没有“南宋”这样一个朝代,但这并不妨碍座下的宾客对一出戏曲的欣赏,历来南戏之中并非没有渲染边疆战事惨烈的戏曲,然而真正出彩的情节足够跌宕曲折的却是向来不多见,不得不说,这出大戏刚一开锣,这样的一幅场景已经足够让人提起几分的兴致来,也仅仅是几分的兴致。

    这出戏刚开锣的时候,虽然场景看来十分的开阔,但在往年许多描述战争画面的戏曲中也算不得少见,在座下之人看来顶多算是不错,却远远算不上极好或是惊艳的很。

    一个从戎的小将,一路提携而来,征战沙场,一路扶摇,最后被封官授爵,更甚至成全一段美好的姻缘,这是喜欢听戏的坐下宾客看来边疆题材的戏曲中常人最喜欢听,也是一般戏曲最常走来的套路,唯一可以算得上不同的,这个一路被提携的小将名岳字忠君。

    只是看着,却开始越来越觉得这出戏与心中所料想的结局有些莫名的违和之感,这出戏不该这么演,一路青云扶摇直上的大将军不会崛起在一个已经满目疮痍,风雨摇曳之中的朝代,更可况,剧中所言,朝中皇帝软弱无能,任凭奸相秦桧当道,朝中一片的乌烟瘴气,如此颓势终究怕是一人独木难支,大局将颓矣。

    只见那台上的戏子咬着口中的发辫再咬牙向着身后一甩,向天一声的怒吼,是确确实实属于男子雄浑中存着悲壮的嗓音,满江红,真真正正的满江红啊,满江被边疆将士的鲜血染红的一片血色。即使在后方军粮几度断绝的情况下,一个空有一身的武艺却壮志难酬的将军,军饷尽绝,朝中早该派下的军需和军粮了无消息,以至于最后到了一副真正弹尽粮绝的时候,也要拼着一对踽踽独行的孤军北上打上了金兵的阵前,最后,然而……终究可叹那奸相秦桧当道,皇帝的软弱无能。

    那戏子跪坐在那戏台之上,作着双手负于身后的模样,仰天“哈哈”大笑几声,随后,见其忽而虎目圆睁,终于怒而悠悠唱道,“天呐,可叹我一身壮志铁骨终未消,奈何朝中忠良止步奸佞行!天呐,你可曾见那我朝将士的鲜血浸染了的满江红,天呐,你恁的怎不睁眼一看这世道炎凉!”

    这出大戏的最后一幕,便是那已经年迈的将军一步一步走向刑场的场景,右脚每上前走上一步,左脚横着再慢慢的拖着过来,霜发已经斑白,转眼,韶华已然白首。

    只见那戏子一步一步走得悲凉,艰难,在两边羽族的押解之下,一边走,嘴里却仍在唱着一曲《满江红》,一字一顿,句句苍茫,字字悲叹,声声入耳。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戏台上的乐声渐歇,刑官持着手中的刑令扔下,森然的刀光从行刑的壮汉的手中向着那男戏子的脖子上挥去,乐声随着一声极为短促的收钵压弦的声音而终于嘎然而止。

    大戏落幕。

    ……

    这出戏当然还不是最精彩的,最精彩的却还要要数那几日之间迅速在坊间流传起来的蜚语,边疆战事未歇,军需却已经短缺半年不止,军饷几度误时,军粮三月未进一石。

    这出大戏不过只是一个真正的引子,要引出的自然是那朝中私自挪用军饷之人。

    这天下间尚有可为而不可为之事,军银被贪一事若是属实,说来那可真正是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了。

    朝中有贪银之人本就不是什么奇怪的大事,若说这朝中真有几个全然不贪之人,百姓却定然反而会有些不信了,只是,这贪银也要看贪的地方该与不该,贪得时机恰不恰当,边疆的战事还在打得热火朝天,边疆的将士还在前线拼死拼活的替着一朝的百姓卖命,朝中却有人回头便把军银给贪了,若是边疆突起战事,弹尽粮绝,这笔账可该算到何人的头上?

    银子多多少少贪上一些不算是问题,但若是将手伸到了不该去申的地方,这问题可就真的要大的顶天去了!

    更遑论,此事本就传于坊间巷里,而若论起这天下之间最堵不住之物,多少还要归属这天下众人的悠悠之口。流言之祸,若及天下,可动朝野,流言之祸,亦可酷烈如斯!

    坊间的一出大戏每日还在敲锣打鼓着热热闹闹的排上一场又一场。一出,一曲《满江红》已成了坊间之人口中最常见的谈资。

    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军需短缺一事的传闻又来得轰轰烈烈,听来有理有据,一板一眼的有理,那些从边疆上退休的老将士口中说来的,此事可还有假?至此,这坊间的流言一时之间终于到达了一个不可遏止的顶峰,屡禁而终究不止。

    天下众口悠悠,更是从何堵起?

    天下蜚语,莫非流于朝野之外,而动于朝野上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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